外婆的力量

 外婆,所有的意愿,如果与孩子们的利益或者家庭的利益相冲突,她是绝对的,绝对的,放弃自己,以委曲求全作为自己最大的快乐的。   外婆,她尽了最后一次力量,把一个大家族凝聚在一起。   外婆,就这样一声不吭地,引领着我们这个大家庭,默默无闻地,直到生命走到最后那一刻!   现在外婆走了,老家还在。   外婆的力量,于是永久定格在了这个夏季!
??给外婆买了一个蛋糕。外婆连看的力气也没有了。 ??我们大口大口地吃了蛋糕。 ??很香甜。 ??外婆总是睡觉,除非痛得哼哼。 ??我们躲在空调房里,看书的看书,打电脑的打电脑。轮流着,下去跟外婆说话。 ??我坐在外婆的床前。外婆平时睡的是一张大大的老式花床,是那种可以入前来收购文物的眼的那种古色古香的木雕花床--东阳有名的木雕,有名的百工床。其实外婆的这张床是舅舅和外公两人合作完成的。虽然不是出自名家,但因为当时这张床是要作为迎新用的,自然倾注了两人的许多的心血,可以与展览的“百工床”“相提并论”。 ??外婆总是坐在这张床的床沿上,摸摸索索着,把床头珍藏的糖果啊,零花钱啊,找出来,递给我们。而我们,长大了的我们,不像从前小时那样,欢喜雀跃,而是真诚地推了又推,有时,随手接过,又随手丢弃。 ??而病危的外婆,从我妈那里抬回来后,为了方便照顾,就睡在一张小小的钢丝床上。下面是厚厚的棉被垫着,看上去也很舒适。但神质清醒的最后一次聊天,外婆对我妈妈说:我想睡到大床上。我妈妈犹豫了一下,看了看已经在大床上安睡的我的姨夫(他被请来照顾我外婆),就开始劝:妈,还是这张钢丝床好啊,通风,人家来了看你也方便……外婆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妈,到了最后的日子,老人似乎已经没有自己的辨别力,像个孩子,什么都由别人来决定,而当别人决定与自己的意愿相违背时,也只能这样,半信半疑地接受着。 ??我很想尊重外婆的意愿,让她睡到自己熟悉的床上,在那里安眠。但我也是无能为力的,比如想让外婆有个电话分机可以听听远方亲人的声音,比如想让外婆最后看看电视,看看她喜爱的戏剧…… ??而外婆,所有的意愿,如果与孩子们的利益或者家庭的利益相冲突,她是绝对的,绝对的,放弃自己,以委曲求全作为自己最大的快乐的。 ??既然如此,我还是让外婆快乐地离开吧。于是,我总是静静地坐在外婆的钢丝床前,看着外婆。 ??过年的时候,我跟外婆聊天。我让外婆用一句话来总结她的一生。 ??外婆沉默。 ??我又让外婆用一句话来总结人的一生。因为她几乎活了一个世纪。 ??外婆笑着说:苦。 ??现在,我用五笔打外婆当时说的这个“苦”字,不知道怎么回事,打了几遍,都是“甘”。而我现在想写“甘”字,又几遍打成了“苦”字。 ??看来,人生就这样,以苦为乐,当甜忆苦,苦乐人生,苦乐年华。 ??外婆跟我说了这个苦字后,我闷闷了很长时间。用了许多时间,看了许多书,才化解郁结的情怀。 ??而外婆在病重时,拉着我的手,说:没有想到,临老了,还要受这样的苦啊。 ??看来,外婆现在受的苦,身体的切肤之痛,已经是她无法忍受的了。 ??她有时痛得厉害,哟噢哟噢地叫,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,外婆的叫声让睡在二楼的我,常常掉下泪来。那个时候,我就希望,外婆快快地走吧,真的快快地走吧,她一生好人,一生动荡不得平安,那么,老天,会给好人一个好的归宿——天堂。 ??但外婆,一天一天地坚持着。她已经滴米未沾八天了。她只喝一两口黄酒,一两口牛奶。 ??她在等待。 ??虽然她已经神质不清。我带着朋友的六岁的女儿去看她,她居然说,月月这么大了。月月是我妹妹的女儿,才三岁。我带着沉去看她,沉走开时,她居然说,这个后生方方整整,是谁啊。听舅妈说,好几次,她念念有词地跟别人说话,嘴里喊的是去世了几年或几十年的人的名字。 ??但她还是坚持着。她在等待。 ??她有两个孙子--我的两个表弟,都远在山西太原。大的,身居要职,日理万机。小的,刚前段时间请过假回过老家。 ??她有一个外孙--我弟弟,是联合国的维和警察,远在非洲,前几天刚获得绿色和平奖章。我们怕他担心,对外婆的事情没有提过一丝一毫。 ??而其他的,都已经在舅舅家“安营扎寨”。 ??外婆在坚持着。一天又一天。终于,家人可以告诉她:太原的两孙子已经动身赶来。 ??外婆听到这个消息,又张开嘴费力地喝下我妈长久放在她嘴边的西瓜水。 ??一个晚上,都听到外婆的叫声和我妈劝慰的声音。 ??早晨,我妈把我们叫醒:外婆看来已经不行了,让我们赶紧下去陪着。她自己赶紧去理发。因为倘若外婆去世,几周里面,她是不能碰到剪子的。 ??我们胡乱地擦了一下脸。我和妹妹还有舅舅守在外婆的床边。 ??这段时间,感觉和舅舅非常远。 ??我舅舅对这个家族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的。我爸爸是西藏的汽车兵,二十年工作在祖国的边疆。我出生时,我爸爸在拉萨,他写信回来,让我妈给我取个能纪念“拉萨”的名字。我妈妈出生时,我爸爸在成都,我妹妹的名字也有纪念的“蓉”。他在高原奋斗时,家里所有的大事小事全由我妈一个人张罗。一个女人,在农村,想要把家操持好,是很不容易的。我舅舅是她最强大的后盾。造什么房子,分什么田,都是我舅舅在后面帮我妈谋划。 ??再加上血浓于水的亲情,我妈对我舅舅的感情,超乎一般。 ??家里烧一条鱼,最后的那段是端给舅舅的。弟弟初工作时带回的大衣,最好的那些,是给舅舅的。我们成家后,我丈夫送给丈母娘的衣服,不一会儿,就穿在了舅妈的身上…… ??后来,就超乎了我们可以忍受的程度。 ??本来,我跟舅舅家的感情是非常非常好的,但我妈这样一次次的不满足,一次次的过分要求,让我们对舅舅家也有了芥蒂。特别是,我妈和我爸因为对待舅舅的问题引发了一次次的“战争”以至自己家庭不和睦后。 ??渐渐的,我们对舅舅的感情,依托在了一种功利的关系上——我们对舅舅好,是因为我们想舅舅对我外婆更好一些。 ??其实,舅舅,舅妈,是把我们姐妹带大的。但因为我妈的“枉”,我们就变得“过正”。 ??有一次回家,看到舅妈帮我外婆在洗下身,擦药,动作熟练麻利,看得出不是一天两天的努力。外婆清清爽爽,身上没有一丝气味,也没有一点褥疮。我和妹妹都很感激,上楼的时候互相夸舅妈。一到舅舅房间,舅舅的几句话又让我们心生郁闷。舅舅说:“本来应该是你们俩来服侍的,外婆辛辛苦苦把你们带大。现在呢,舅妈替你们服侍,你们以后呢,对舅妈要好一点。”又有一次,舅舅说:“外婆穷是真穷。自己连张床都买不起啊,睡的还是我的床。”接下来一次,舅舅说:“奇怪也真奇怪了,过了一个年,你外婆居然连一分钱也没有多。”又听说,怀疑我妈戴的耳环是外婆给的…… ??于是,对舅舅渐渐地远了。 ??于是,这段时间,虽然住在舅舅家,从来不去舅舅的房间陪他说话。舅舅的腿不能动,我也趁机不去理会他。 ??今天,我们围在外婆的床边。 ??外婆脸色苍白,看来我妈把假牙拿下来了,嘴唇进去人显得特别老了。 ??外婆不希望把假牙拿下来。她是一个非常爱美的人。曾经我在外婆面前化妆。外婆就很认真地看我涂脂抹粉,看我修眉梳发,有时我调皮地把唇膏涂在她的嘴唇上,她虽然嗔怪但也舍不得擦拭。曾经我在外婆面前炫耀自己玉般的手指,洁白皙嫩的葱般的指头下面,一手四个酒窝一般的小坑,外婆叹息着说:以前,我也是这样漂亮的手,年轻时,我的手指豆腐般白啊。而每次拍照片之前,她就要用水把头发捋得平平整整,还主动让我们用眉笔把她的眉画黑成柳叶。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候,外婆还是在喝过牛奶后,用尽力气抓过垫在脸边的毛巾擦自己的嘴角。 ??外婆已经在用嘴呼吸,她张大嘴巴吸一口气,呼出来,过几秒钟,又是张大嘴巴吸一口。 ??真的已经奄奄一息了。 ??我们等待着弟弟们今天晚上七点回来后,外婆的回光返照。 ??就像那天,因为我要回去,汽车发动的声音,还有我拿包的声音,被外婆听到,外婆支撑着要起来,还大声地说:“扶我起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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